書籍介紹:《絕命葬禮》、《絕命狂奔》
我很愛摩根.費里曼和艾希莉.賈德演的桃色追緝令,沒想到有一天能譯到原作者的作品。當初為了譯這兩本,去找了作者的舊作做功課。看了《殺人直覺》之後就覺得欲罷了……只能說電影改編得真好,作者的筆法真不是我的菜。或許是因為我對碎碎唸的硬漢、好萊塢動作片式的高潮起伏比較沒有愛吧。不過也有編輯朋友非常喜歡,其實作者很會掌握劇情節奏,單純以娛樂的角度來看,還是不錯吧。而且譯起來比較不用動腦,也算痛快。
另外這兩本其實翻譯的先後順序因故弄反了,也就是先譯了狂奔才譯葬禮,所以如果看到絕命狂奔時覺得筆調比較生澀,請多包涵。
絕命葬禮試閱:(取自痞客幫贈書活動網頁)
1
知道嗎──人們認為紐約街頭很冷漠,要引起注意,比在雨中招到計程車還困難,但我們在那陰鬱的灰色十二月下午,依然引起大家注意了。
要是有什麼能勾動大蘋果市居民鐵絲捲般的心弦,我想,非我那群動員的班奈特幫莫屬──克莉西三歲,夏娜四歲,特倫特五歲,費恩娜和碧姬這對雙胞胎七歲,艾迪八歲,瑞奇九歲,珍十歲,布萊恩十一歲,茱莉安娜十二歲──他們全穿著正式服裝,從小到大依序走在我後面。
我想,發現我們冷漠的大城市還存有一點人類的善意,我應該與有榮焉吧。
不過,那時我完全沒注意從布魯明戴爾百貨旁的地鐵出口到第一大道之間,每個推著McClaren嬰兒車的年輕馬克斯主義者、建築工人和熱狗攤販都對我們微微點頭、向我們溫暖地微笑。
我心事太多了。
唯一看起來不像要彎腰擰他們臉的,是個身穿病人袍的老人,他手作杯狀遮住香菸,將靜脈注射點滴推向一旁,讓路給我們朝目的地去──也就是紐約市立醫院的癌症中心。
我想,他心事也很多吧。
我不曉得紐約市立醫院的癌症區是從哪招募到員工的,不過我猜是人事部的人侵入聖彼得的主機,偷來聖徒的名單。他們一貫的仁慈和對待我與我家人時彬彬有禮的態度,真是讓人受寵若驚。
但我經過櫃檯瞧見永遠面帶微笑的凱文和護理長莎莉.希金斯時,我鼓起全力只能勉強抬起頭,虛弱地向他們點頭回禮。
說我不太有心情客套,太輕描淡寫了。
電梯前,一名顯然是訪客的中年婦人對丈夫說:「噢,湯姆,你看,有老師帶了一些學生來唱聖誕歌。真好心,對吧?孩子們,聖誕快樂!」
我們就是那樣的一家子。我有愛爾蘭裔美國人的外表,但我的孩子都是收養來的,輪廓膚色應有盡有。特倫特和夏娜是非洲裔,瑞奇和茱莉安娜是西班牙裔,珍則是韓國裔。我小女兒最愛的影片是《魔法校車》。我們買DVD回來時,她驚呼說:
「爹地,這部卡通說的是我們家耶!」
給我一頂毛絨絨的紅色假髮,我就是六呎二、體重兩百磅的佛利索老師了。我的外貌顯然和身分不太搭──完全不像紐約市警局凶案組的資深警探,還是談判與調解紛爭的專家,無論誰有什麼需要,我都能解決。
那個纏上我們的女人還不死心:「弟弟、妹妹,你們知道〈夜半歌聲〉那首嗎?」我正要尖銳地指責她無知的時候,我的大兒子布萊恩就瞥見我七竅生煙的樣子,然後開口了。
「噢,太太,不好意思,我們不曉得那首。不過我們會唱〈聖誕鈴聲〉。」
樓層數字升到該死的五的那一路上,我的十個孩子都興致勃勃地唱著〈聖誕鈴聲〉。我們走出電梯時,我看得到女人眼裡帶著喜悅的淚水。
我這才明白,她也不是來這兒渡假的,而我兒子解決這個狀況的能力,比聯合國外交官還強,當然比我這輩子的能力更強。
我真想親親他額頭,但十一歲的男孩最討厭這種事了,因此我只在大家轉向潔白安靜的走廊時,很有男子氣概地拍拍他的背。
克莉西搭著夏娜的肩,她總說夏娜是她「最好的小夥伴」,我們經過護理站時,她正唱到〈紅鼻子馴鹿魯道夫〉的第二段。多虧她們的姊姊茱莉安娜和珍細心的打扮,小傢伙們穿著洋裝,頭髮編成辮子,活像真人大小的陶瓷水滴娃娃。
我的孩子太了不起了。真的太厲害了。他們遠遠超出期待,有時真難相信是真的。
只不過想到他們不得不這樣,實在很讓我很懊惱。
我們轉進的第二道走廊底有個女人坐在五一三號房開敞門口的輪椅上,約四十公斤的消瘦身材穿著花裙,光禿的頭上戴著洋基隊的帽子。
「媽!」孩子們叫喊著,二十隻腳轟然的腳步聲突然粉碎了醫院走道上相對的安寧。
2
我妻子的身子變得太單薄,幾乎不夠二十隻手臂環繞,但孩子們還是辦到了。我過去時,已經有二十隻手臂在那兒。我妻子注射了嗎啡、可待因和Percocet麻醉藥,但我唯一看到她完全沒感到痛苦的時刻,就是我們剛剛到達,她的小毛頭擠在她身邊那時。
梅芙輕聲對我說:「麥克,謝謝。謝謝你。他們看起來太棒了。」
「妳也是。」我輕聲回道。「妳不會又自己爬下床吧?」
每天我們來看她時,她都藏起靜脈注射的止痛裝置,臉上掛著微笑,打扮好接待客人。
我妻子抵抗著她朦朧雙眼中的疲憊,說道:「班奈特先生,你不需要迷人妻子的話,應該娶別人吧。」
去年元旦那個早上,梅芙抱怨她胃在痛。我們以為只是假日消化不良,但胃痛兩星期都沒好,因此她的醫師為了保險起見,要她做腹腔鏡檢查。結果在兩側卵巢發現腫瘤,而組織切片得到了最糟的消息。是惡性的。一星期後,跟她子宮一起取出的淋巴結有了第二次的切片報告。癌症轉移,而且不會罷休了。
她要從輪椅上撐起身時,我喃喃說:「梅芙,這次讓我幫妳起來吧。」
她瞪著我說:「硬漢警探先生,你想讓我受重傷是不是?」
梅芙就像女妖精一樣為自己的生命與尊嚴奮戰。她面對她的癌症時,就像超凡的傑克.拉摩塔在五○年代對上糖果.雷.羅賓森一樣,展現令人難以置信的傳奇狠勁。
她自己也是護士,因此動用了她所有的關係、從前得到的所有智慧與經驗。她經歷了數不清的化療和放射治療,她的心臟承受了致命的壓力。但即使經過放射治療,做完所有可能做的努力後,電腦斷層掃瞄依然顯示在她左右側的肺、肝和胰腺有成長中的腫瘤。
看著梅芙撐著她搖搖晃晃牙籤似的雙腿,站在她輪椅後,我耳邊響起拉摩塔的一句話:「雷,你永遠打不倒我。永遠打不倒我的。」這應該是他在羅賓森技術性擊倒他之後說的話。
3
梅芙在床上坐下,拿起身邊一張白色的單子。
「大夥們,我有東西要給你們。」她柔聲說。「看來我還得在這個荒謬的地方困一段時間,所以,我決定替你們列出工作清單。」
有些大一點的孩子哀嚎著。「媽!」
「我知道,我知道。工作嘛。誰想做呢?」梅芙說。「可是我是這麼想的。你們一起合作的話,就能在我回去之前讓公寓維持運作。沒問題吧,小隊員?那就開始了。茱莉安娜,妳要在小傢伙洗澡時當救生員,還要負責早上幫他們換衣服。
「布萊恩,你是我的娛樂主持人,好嗎?我要你讓所有小傢伙儘量忙碌。桌上遊戲、電視遊戲、抓鬼。能想到什麼都好,只要不是看電視就行。
「珍,妳是功課巡邏隊,有家裡的天才艾迪幫忙。瑞奇,我在此任命你為班奈特家的私人午餐主廚。別忘了,艾迪和夏娜之外所有人都用花生醬和果醬──他們兩個夾大臘腸。
「我們瞧瞧。費恩娜和碧姬,負責擺餐具和清理。妳們可以輪流,自己協調吧⋯⋯」
特倫特尖聲說:「我呢?我的工作呢?我還沒有工作。」
「特倫特.班奈特,你負責巡邏鞋子。」梅芙說。「我老是聽這些愛抱怨的傢伙說:『我的鞋呢?我的鞋呢?』你的工作就是蒐集十雙鞋子,放在大家床邊。別忘了你自己的鞋。」
「不會忘記的。」特倫特以五歲的認真點頭說著。
「夏娜和克莉西,妳們兩個女孩子也有工作。」
「耶!」克莉西說著,做了一個簡單的芭蕾轉圈動作。她一個月前的生日得到「天鵝湖公主芭比」的DVD,現在所有的情緒都伴有即興的舞蹈動作幫忙闡釋。
「妳們知道廚房裡莎奇那個碗嗎?」梅芙說。
莎奇是梅芙從我們西端大道公寓旁的垃圾堆裡拉出來的灰白貓,性格喜怒無常。我妻子顯然很愛不幸和迷途的傢伙。畢竟她和我結婚,因此很久以前就證實了這個論點。
夏娜鄭重地點點頭。她年僅四歲,卻是我孩子中最文靜、最聽話又最溫和的。我和梅芙總是對性格是先天或後天形成的爭論不以為然。我們十個孩子都來自預先帶有他們性格的子宮。雙親可以強化性格,而且絕對能損害性格,可是能改變性格嗎?能讓安靜的孩子喋喋不休,或讓愛交際的人變得更深思熟慮嗎?噢喔,絕對不可能。
「這個嘛,妳們的工作是確保莎奇的碗裡永遠有水可以喝。對了,大夥聽著。」梅芙說著,靠著床往下滑了一點。那時候光是在同個地方坐太久,她就難受。
「我想在忘記之前提一下其他幾件事。這個家裡,我們總會
慶祝彼此的生日。不管你們是四歲、十四歲還是四十歲,是不是分散在世界各地。我們得互相照應,懂嗎?還有吃東西──只要住在同個屋簷下,每天就至少要一起吃個一餐。只要大家都在,即使在該死的電視前吃該死的熱狗也行。我永遠和你們同在,好嗎?即使我不在那兒,也得像我在一樣。懂嗎?特倫特,你有在聽嗎?」
「電視機前吃熱狗。」特倫特說著咧嘴而笑。「我喜歡熱狗和電視。」
我們都哈哈笑了。
「而我很愛你。」梅芙說。我發現她的眼皮開始垂下來了。「我真以你們為傲。麥克,你也是,你是我勇敢的警探。」
我沒想過人類能像梅芙一樣,面對死亡時表現出驚人的尊嚴;而她卻以我們為傲?
以我為傲?感覺好像有一盆冰水突然向我脊椎潑下。我很想放聲哭喊,把拳頭砸向東西──窗戶、電視、休息室裡髒兮兮的鉛皮天窗都好。但我卻穿過我那群孩子走上前,摘下我妻子的帽子,溫柔親吻她額頭。
「好啦,大夥們。媽媽要休息了。」我拚命掙扎著,不讓聲音破碎,洩露我破碎的心。「該走了。隊員們,行動!」
4
乾淨先生從第五大道爬上石階,走進聖派屈克大教堂時,是三點四十五分。他對跪在沉重寂靜中祈禱的好人嗤之以鼻。他心想,是啊,現代罪惡之城俄摩拉神經中樞傳來的這些虔誠祈禱,一定讓樓上的大頭深受感動。
一個一本正經,表情溫順的老小姐搶在他之前,坐到長凳最前面的位置;旁邊就是教堂南側牆邊最接近的告解室。她有什麼罪好懺悔啊?他納悶著,坐到她身邊。
「天父,請寬恕我,我買了便宜的巧克力棒給孫子」這種瘋話吧。
一分鐘後,一名四十多歲,頭髮上沙龍理過的神父現身了。派屈克.麥基神父看見乾淨先生冷淡的微笑時,沒藏好他恍然大悟的表情。
脖子鬆垮垮的老小姐花了點功夫才從長凳上起身,過去告解。乾淨先生排在她之後溜進告解室的門時,差點撞倒了她。
屏風後的神父說:「說吧,我的孩子。」
乾淨先生說:「五十一街和麥迪森大道路口的東北角。給你二十分鐘,小兵。務必出現,否則有你好看。」
將近三十分鐘後,麥基神父才打開乾淨先生徘徊的轎車乘客座的門,神父服換成了亮藍色滑雪夾克和牛仔褲。他從夾克鼓鼓的皺褶下拉出一個厚紙板圓筒。
「你拿到了!」乾淨先生說。「小兵,幹得好。真是好助手。」
神父回頭望著教堂的方向,點點頭說:「開車吧。」
十分鐘後,車子停在一處荒廢的直升機機場旁的空地上。擋風玻璃外,東河在他們眼睛延伸出去,彷彿一片踐踏過的泥巴地。乾淨先生啵地打開神父拿來的圓筒蓋子時,忍住了心中的笑話。他心想,幾乎可以在空氣中嚐到多氯聯苯的味道啊。
圓筒裡的印刷物又舊又碎,像邊緣羊皮紙一樣泛黃。乾淨先生游移的手指在第二張圖的中央停了下來。
就在那裡!不只是傳說,而是真的。
而他弄到手了。
這是他驚世之作的最後一筆。
「沒人知道這些在你手裡吧?」乾淨先生說。
「沒有。」神父說著咯咯笑了。「教會的偏執真傷腦筋,對吧?我服務的機構真是個謎一般的宮殿。」
乾淨先生彈了彈舌頭,眼睛離不開建築結構圖。但他終究還是從轎車椅子下拿出了一把科特伍茲曼的滅音槍。點二二兩聲輕響幾乎不可聞,麥基神父的頭上卻像有手榴彈爆炸似的。「下地獄去吧。」乾淨先生說。
接著他慌張地瞥了眼鏡子,驚恐地往後揚起頭。右眼上的額頭沾上了斑斑血跡。他用濕紙巾清掉討厭的汙點,在臉上抹光一瓶藥用酒精之後,他的呼吸才平撫。
乾淨先生吹著不成調的口哨,捲起紙張放回圓筒裡。
他又想著,驚世之作就要誕生了。
5
那天晚上一回家,孩子們就一溜煙做事去了。我們公寓的一間間房裡沒有電視和電腦中的炮火聲,只有忙碌的班奈特家人令人滿意的聲音。
茱莉安娜幫夏娜和克莉西準備洗澡水,水花四濺。布萊恩拿著一疊紙牌坐在餐廳,耐心地教特倫特和艾迪玩二十一點。
我聽到瑞奇在廚房裡像迷你版的美食節目廚師艾默利一樣,把果醬擠在一片片神奇麵包上時叫著:「砰。砰……砰。」
珍把她的閃卡攤在她房間的地上,在替費恩娜和碧姬為二○一四年的SAT考試做準備了。
我沒有聽到任何人發出一點抱怨或牢騷,甚至沒聽到有人問蠢問題。
原來我妻子還有精明這個特質。她一定明白孩子們多難過,覺得多麼慌張無助,因此找事情給他們做,以填滿他們的空虛,讓他們覺得自己有用處。
只希望我能想出什麼事,讓我也覺得自己有用處。
大半的家長都覺得上床時間是一天中最辛苦的時刻。包括家長在內,所有人都累又煩躁,不安很容易惡化成沮喪、尖叫、威脅和處罰。不知道梅芙每天是怎麼辦到的──我原本以為她靠的是某種與生俱來的神奇直覺和心平氣和。這是我想到要負起責任時最擔心的事之一。
那天晚上八點,如果依照那間公寓傳出的聲音判斷,你會以為我們都出門過聖誕假期了。
我進小女孩她們的房間時,還以為會看到窗戶敞開,她們把床單綁在一起做了繩梯逃脫──然而,我卻看見克莉西、夏娜、費恩娜和碧姬把被單拉到下巴,而茱莉安娜正闔上一本小豬奧莉薇亞的童書。
「克莉西,晚安。」我吻著她額頭。「爸爸好愛妳。」
我去巡視時,被自己危急時的父親表現給激勵了。
男孩子也躺上床了。「特倫特,晚安。」我說著吻了一下他前額。「你今天做得很棒。明天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上班?」
特倫特思考著,小小的額頭皺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工作的地方有人生日嗎?有別的警探生日嗎?」
「沒有。」
「那我還是去上學好了。」特倫特說著閉上眼睛。「明天是露西.莎畢羅的生日,有生日,就有巧克力蛋糕吃。」
「晚安了,大夥們。」我說著走向門邊。「多虧了你們。」
布萊恩從上層床鋪喊著:「爸,我們知道。別擔心,有我們照應。」
2011年10月15日 星期六
[譯作] 絕命葬禮、絕命狂奔
2011年10月5日 星期三
[譯作] 《孩子,誰來照顧你?一位父親寫給自閉兒的信》
加百列是個單純地依循邏輯,活在自己世界的孩子,似乎永遠學不會生活中的遊戲規則,用心良苦的父母該如何幫助他學著和這世界妥協,讓他在他們不能保護、照顧他的時候,還能在這個世界裡生存?而父母的失落、憂心和沮喪,又該何去何從?
誠品介紹頁
痞客幫贈書活動
這本書能給人雙重的感動;親情令人動容,文字優美感人。雖然翻譯時讀的已是英文譯本,還是能感受到原文流暢的文筆、層次分明的邏輯和井井有條的思緒,這些在在給人安心的感覺;挪威文的原文想必是讓人讀了通體舒暢,真想學挪威文呀(落落長的清單更長了)。
那樣層層疊疊的敘述,要轉換成爽口易懂的中文,其實滿不容易的。耐心的編輯幫了很多忙,希望有傳達一點原文的意境,沒有負了「挪威語書寫的優美極致之作」的讚譽。
翻譯和修潤的過程中,漸漸體會到一件事:有時不用急著把事情在一句話裡說完,不用執著於句子要簡潔優美,也不用怕重寫後的短句零碎。這樣可能少考慮到一些可能的譯法。除了作者刻意寫的拗口話,還是清楚易懂再求意境比較好。也可能清楚易懂之後,意境就水到渠成了。
節錄試閱:
此時,我躺在這兒唸書給你聽。我們凝望著貼在天花板上、發光行星組成的那片夜空,從你的眼裡,看不出你是和強盜女孩羅妮亞在森林裡,或是正乘著太空船從土星到冥王星,或在某個我一無所知的地方。你安靜沉默地躺著,雖然我知道你在聽,卻不知道你將聽到的一切直接存入記憶深處,還是會先通過你的意識處理一番。
你總是在傾聽,什麼都聽進耳裡,不過,你通常像是把聽到的先歸檔,留待未來使用。不論如何,你對別人說的話往往沒有明顯反應。我們慢慢習慣跟你說話時,不要老是要求回答,因為有時你似乎只是在儲存資訊,自己卻渾然不覺。我們告訴你一些事之後,問你的想法,你可能會不解地看著我們,顯然不懂我們在說什麼。可是那天稍晚,或是一星期後,你可能會在截然不同的情境下突然繼續那個話題,要求更詳盡、更好的解釋。
今晚的睡前故事結束了。我闔上書,放到一旁,關掉床上的燈。你轉身面對著牆,伸出一隻手朝背後摸索,確認我還在,沒有偷偷溜下床。我們就這樣躺著,在一日將盡的時刻,頭頂著淡螢光綠的太陽系,聽著對方的呼息。過了一陣子,你翻身仰躺,這是你想說話時的明確徵兆。
「嘿,爸?」
「加百列,什麼事?」
「等我長大,你和媽死了,我不能再和你們住在一起的時候,誰會照顧我?因為我長大以後,得住在我自己的房子裡。你覺得我會孤單一個人嗎?」
你的問題讓我心裡最脆弱之處發疼,不過,你是冷靜小聲地發問。這些問題傳達的不過是客觀而真誠的好奇,彷彿你問的是火車時刻,或假期的計畫。然而,我很難相信這樣的平靜。我感到有什麼在我喉嚨湧起,這種生理反應是因為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一種難以撫慰的感覺,你一定總是懷著這種感覺,好提出這類的問題。
「不會,加百列,我不覺得你會孤單一人──好多人都愛你。」我說著,轉身向你,摸摸你的臉頰。
你也轉過身,在昏暗的星光中以難解的神情直視著我,繼續說:
「想想看,也許我長大以後會孤單一個人,該睡覺的時候只剩我和房子,沒人照顧我!爸,那我該怎麼辦?」
這下換你摸著我的臉,彷彿你察覺到需要安慰的是我。我的喉嚨好緊,只勉強地喃喃說:
「兒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的問題誠懇、龐大而重要,可得到的答案卻很差勁。
雖然差勁,但別的答案卻是謊言,只會變成對你的侮辱。媽媽和我常思考,等到你以你的方式長大成人,而我們也不在了,剩下你照顧自己的那一天,你要做什麼?我們不知道。我們滿心喜悅地看著你成長茁壯,看著你像其他孩子一樣發展出能力和知識,看著你的人格逐漸形成。但我們不知道,也無從知道這樣夠不夠。不知道你和這世界能不能學著接納彼此,對彼此的了解是否足以容忍對方而共存。加百列,我們無從知道你會不會孤單一人,也不知道你孤單一人行不行。
你的心思都放在對未來的期待,時不時就問,你的問題會不會一直都在──你常常暗自希望問題會消失,而你有朝一日會「很好」。這種時候我們從不會騙你,只會回答你,是的,可惜你的問題這輩子都會跟著你,至少目前醫學還沒辦法治療。
我跟別人說起你的問題時,有時會把你比作生來就少了根小指頭的人──指頭永遠不會長出來,而少根小指的人這輩子都只有九根手指。不過,我會急忙補充說,這不代表這樣的人在得到足夠的幫助、勤加練習之後,不會成為傑出的鋼琴演奏家或外科醫生。為了少這根手指也能活下去,生命就必須做調整。同樣地,你得接受你的問題這輩子都會跟著你。這不代表你永遠都會是問題兒童,差遠了。事實恰恰相反,你的身體、智能和敏銳度會成熟發展,你會變成潛力十足的成人。如果你一路上都得到幫助,也學到如何幫助自己,你一定能長命百歲,幸福富足。
「我長大以後想結婚。」
因為你是小孩,才想依你唯一知道的方式,像媽媽和我一樣,跟你愛的人一起過大人的生活嗎?只是因為這樣嗎?還是你在毫無所覺的情況下,直覺地知道獨自一人會太辛苦?你在思索的是實際問題的實際答案嗎?所以你才好像需要操作手冊一樣地補充一句:
「可是我長大以後,要怎麼樣才能結婚?」
我答道:「別擔心這種事。你還要很久才會到決定要不要結婚的年紀。」
其實,我想以交談來趕走這整個問題。我想把問題推延到未來,好像未來會有更好的答案等著。其實,我害怕這個問題,不相信它會有個快樂的答案,而這問題也因此帶有一種深深的悲傷。加百列,其實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結婚,會不會有自己的家庭。大人之間的愛是世界上最複雜的關係,牽涉到好多你尚未擁有、不了解的事物,牽涉到一種總是曖昧、不明說而又隱晦的語言,必須深深地關懷、接納另一個人,有時會讓人感覺像失去了自己。而你,光是與你自己有關的概念就讓你笨拙摸索,你努力了解其他人擁有不同的自我,而你得拋下一點你的自我,接納一點別人的,因此才能建立最膚淺的社會關係──這樣的你能活在團體中、活在婚姻中嗎?
我心中悲哀、不安和想要坦誠的衝動爭相控制著我,讓那一刻有種無法逃脫的沉重感。但你可以的。
「爸,你覺得我長大的時候,可以帶我的寶藏去找我女朋友嗎?」
你說這話的語調同樣嚴肅而困惑,但對我來說,這是那一整天最棒的一句話。突然間,一切又是無害的歡笑和玩笑了──你當然會帶著你的寶藏,分毫不少!只有還有一些固執的記憶哽在我喉嚨,告訴我事情還沒過去,永遠都不會過去。
天花板上的螢光綠漸漸轉暗,星球快要熄滅了。你不喜歡黑暗,我知道雖然通往明亮走廊的門敞開著,但我一下樓,你就會打開床上的燈。如果你在我離開前睡著的話,夜裡的某個時間你會意識到黑暗,而為了尋找新的安全感,你會伸手找到開關。
目前,你只需要我的身體給予的安全感。你像平常一樣轉向牆那邊側躺著,而我是你和你背後那世界之間的屏障。我對你唱著〈大地如畫〉,聲音輕柔,幾乎像耳語,打從你很小的時候,我就是這麼唱的。你向來覺得聖歌好聽,但安撫你的是不斷重複的曲子,讓你知道一切都像往常一樣,一切都很好。
我眼角瞥見媽媽在門口看我們。她來到床邊,小心地彎腰越過我,親吻你的臉頰。你太累了,躺著太舒服,沒轉身看她,但我們聽到你的聲音似乎從別處冒出來:
「等我死掉上天堂的時候,我們可以再依偎久一點嗎?」
我們沒說話,只微笑地把手擱在你頭上。我們以眼神對彼此說,真是神奇的孩子。
像這樣的就寢時間,像這樣的美妙時刻,我們已經克服了一切,理解了一切。一切都是奇蹟。你是加百列,全世界都是你的寶庫。
孩子,好好睡吧。明天我們會繼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