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2日 星期六

[譯作] 失去嗅覺的廚師


副標題:尋回失去的味道與人生
出版社:漫遊者文化
作者: 莫莉.伯恩邦(Molly Birnbaum)
(圖片及試閱皆出自誠品介紹頁

立志成為廚師,即將進入美國廚藝學校,前途一片光明的女孩,卻因車禍喪失了嗅覺。大難不死的她,失去了夢想和未來。這本書就是她自述意外之後如何堅強起來的過程。

她身體復原後,無形的嗅覺和心靈之傷卻無法回復,好不容易才重新踏進彷彿褪色的廚房,進而開始研究嗅覺和調味香、香料的學問,發現和她有相同困擾的人不計其數,其中甚至有人在美食界大放光彩。

隨著她的嗅覺逐漸復原,讀者跟著她忽強忽弱的嗅覺與起伏的心情,看她在愛情與事業浮沉,雖然不免悲觀,卻仍勇敢地前進,甚至到香水之城格拉斯去訓練自己的嗅覺。結尾處看著作者找到人生真愛,慢慢能活得自在安然,令人為她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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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一次翻譯回憶錄的作品。開始翻譯才知道,身為譯者必須弄清時間脈絡,因而花了番功夫才克服跳躍的敘述。作者驚奇的嗅覺之旅中,有不少氣味或菜餚的形容,氣味聞起來飄渺,譯起來更辛苦,大概和塔羅牌書的一堆形容詞有得比。只希望不負所託,把作品流暢地呈現在讀者眼前。

譯這本書前只知道內容和廚藝有關,為了做功課,開始比較用心地看起料理節目,買了食譜,於是看著食譜、節目嘗試做起比較複雜的菜色,也愛上了烹飪的舒壓效果。這也算是附帶的收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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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摘錄】

在八月底一個下著毛毛雨的早上,我穿著慢跑鞋和短褲,步出我母親在波士頓的家,抬頭看著黎明前的天空。天色暗沉,烏雲密布;沉重的空氣讓我感覺到風雨將近。我把iPod的耳機塞進耳朵裡,心想,速戰速決。早上剩下的時間,我想拿來讀哈洛德.馬基的《食物與廚藝》;美國廚藝學校的入學日將近,而我已經開始緊張。

我剛開始跑過街道時,附近都沒有人車。就連街區另一端的地方高中也靜悄悄的,剩下最後一星期的暑假了。我在人行道上跑著,經過老是停在我路徑上的紅色貨卡,悄悄跑過街角的公寓,公寓的通風管與街道等高,飄出洗衣房肥皂的清香。我大步跑上小丘,繞過長滿林木的轉角,然後在十字路口稍停。我抬頭一瞥,代表通行的號誌燈開始閃了。我遲疑半晌,然後拔腿穿越四線道的高速公路。

我沒看到那輛福特的四門小轎車加速通過剛轉綠的燈號。我也沒感覺到車前保險桿撞擊我身體。我沒聽到我的腦袋撞碎擋風玻璃時,骨頭撞上玻璃的聲音。我不記得自己從車上彈開、摔到人行道時,曾經飛過空中。對我來說,世界只是突然一黑。

最先抵達現場的警方說,救護車來之前我還有意識,只是動也不動地躺在水泥人行道上。福特轎車的駕駛是個二十三歲的大學應屆畢業生,因為氧氣不足,那時正在一旁用一個褐色的紙袋幫助呼吸。

接下來四天,我的父母都坐在病床旁。我母親說我很困惑。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講起話來像小孩子,第一天早上她走進加護病房的時候,我還喊著:「媽咪,我好痛。」我常常罵髒話,甚至以為貝斯以色列女執事醫院(Beth Isreal Deaconess Hospital)是猶太教堂。我隱約記得醫生穿著白袍的身影,病床上方電視卡通的聲音,還有又冷又硬的便盆。我左膝的韌帶斷了,骨盆有兩個地方骨折,頭骨破裂。膝蓋手術要再晚一點才能進行。而我的臉上和脖子上的紫紅色瘀傷,得要好幾個星期才能退去。

接下來那個月,我都睡在母親家的客廳。艾利克斯一聽到我出了意外,就開車從他佛蒙特州的家趕來,和我弟弟一起把一張床小心地吊到樓下;那個月我就躺在那張床上。我動彈不得,做什麼都會痛。每過幾小時我就得吃一堆藥,藥丸有大有小,有粉紅、還有藍還有紫,這些藥害我暈眩混亂。我的眼睛幾乎沒辦法對焦。

而我家人最不安的是,我不肯吃東西。我母親不斷地試著餵我。她拿來奶昔和果泥,她說那是把熱量弄進我殘破身體裡最後的手段。而我只是呻吟著說:「不要。我吃不下。」

* * *

意外發生後三個星期,我回醫院進行膝蓋手術。那是個晴朗無雲的早上。我從車上一拐一拐跳向女執事醫院建在山丘頂上的一棟建築時,感覺到涼爽微風中的秋意。我還不習慣用拐杖,拐杖會像鐵絲一樣,勒進我手臂下柔軟的肉裡。

那時我好不容易才從頭部受傷的困惑中清醒。意外發生後那幾個星期慢慢鑽進我記憶中,但卻依然模糊不完整。我帶著跛腿和盤旋不去的疼痛,日復一日地躺在母親客廳的床上。有時候我母親會坐在我身邊,有時候是父親,而且通常有彼此在場,打從七年前他們離婚之後,這是頭一遭。他們上班時,朋友會來。艾利克斯把回家的時間延期,好幫助我渡過那些日子,他花好多時間在我睡覺時在我身邊看電影。我清醒時勉勉強強算意識清楚。我像醉漢一樣行為瘋癲,像十一、二歲的少女一樣固執。

意外發生後的最初幾個小時,我家人其實不知道之後會怎樣。我父親是醫生,他聽到消息趕去加護病房時,看到我躺在病床上;手上插著針,身後閃著監視器的螢幕。我的外表似乎沒有大礙,但他知道我在瘀傷的皮膚下可能有內出血、斷掉的骨頭或被刺穿的肺。不過在他看了另一位醫師掛在牆上的全身電腦斷層掃描之後,便鬆了口氣。那張片子上的黑白影像讓我的傷無所遁形。他知道雖然要花很久的時間,但我斷掉的骨頭都會復原,我的膝蓋可以治好。我家人知道,我的身體終將無恙。他們聽著我一遍又一遍、瑟縮地說著事情經過,我每一次都以為自己是第一次說;雖然如此,但他們知道頭部挫傷對我的影響很快就會消失。

兩個星期後,我好不容易能夠再次控制我的頭腦。事情發生得突如其來。九月中的一個早上,世界突然清晰了起來。我的骨盆和頭都在痛,但我第一次思考為什麼會這樣。腦中的迷霧消失了。

我心想,發生了什麼事?

那天下午,艾利克斯在離開一天之後再次過來,我雖然已經在床上坐了幾星期,他依然感覺得到,我不一樣了。

我專注地看著他,聲音拉的長長的。艾利克斯僵硬地站在那兒,在我眼中顯得既熟悉,又疏遠。上次見到他的記憶在我腦中模模糊糊。

「妳好嗎?」他問。

「還好。」我頓了好一會兒,才又說,「我好痛。」

他詫異地注視著我。前幾個星期奇怪的暈眩全沒了。我的思考雖然有了條理,卻開始覺得沮喪。像是剛醒來一樣。

我不敢相信整整一個月就這麼過去。我的身體竟然這麼脆弱,而那猛烈的意外幾乎奪走我的性命,讓我好震驚。我很意外我居然不是死不了的,青春之流被穿破了,而且不再屬於我。

經過那幾個星期之後,在我一拐一拐跳進開刀房時,感覺幾乎可以說是不錯的。至少我在動了。至少會有點改變。他們會處理好我的肌腱和韌帶,就是那些在我左腿外側,由纖維與組織構成的繩索,在車禍中受損的那些繩索。車子撞到我左側的時候,將我的左膝扯成一個不自然的角度,讓我像個垂垮的傀儡,也像被側面攻擊的美式足球後衛。我的醫生之前就感嘆地說過:「我們平常真的只在足球選手身上看到這種傷。」

一開始,我躺在病床上輕鬆地呼吸。然後他們把麻醉面罩蓋到我嘴上,麻醉藥湧出來,我緩緩地陷入無意識狀態。等我真正感覺到痛,已經經過了五小時的手術,讓我陷入睡眠的麻藥消失了,整型外科的縫線也已經縫上八吋長的切口,而留下的傷痕,將在接下來數年由紅轉白。

疼痛來自那像蛇一樣的傷口,醫生在那切口裡又拉又戳,想把縮到我大腿上的肌腱和骨頭連回原本的地方。那種痛來的快又強烈,而且立刻蔓延全身。讓我幾乎忘了腳趾的劇痛、脖子的緊繃和胃部噁心欲嘔的感覺。太痛苦了、無處可逃,我對那段時間的記憶全籠罩著一層灼痛的紅色。一整夜,護士不斷地用小紙杯裝藥給我,卻停止不了這令人無力的痛。我聽著我父親在走廊大喊。我的處方出了點錯,他氣瘋了。他對醫生、護士和護理員大吼大叫。他氣我很痛,也氣我們無能為力。我用力地呼吸,試著移動我的腿。

護士說:「吸氣!」而我努力了。

但經過一星期的厚重褐色簾幕、單薄的聚酯纖維毯子,以及我母親時常為我更新的八卦新聞之後,我的恐慌逐漸消失。

我去到我父親在新罕布夏州的家休養。

待在那裡,我終於能夠專注於我身邊的世界。我躺在一張鋪著柔軟綠色床單的床上。我面前的牆上嵌了一台大電視。一天下午,我看《公主新娘》(The Princess Bride),過了五分鐘,沒有睡著;而且到了隔天還記得。事情開始有了起色。

但我很快就明白實際的狀況。我能活下來就算幸運了。而且更幸運的是有家人在我身邊。但我的骨盆碎裂、腿傷才剛縫合,因此寸步難行,我依然只能依賴我的家人和朋友。我從來沒有這麼沮喪過。我的聲音帶著男中音的憂傷,悲觀陰鬱,連我自己都認不出來。我完全不讓自己去想柯來基街小館裡的毛斯,或美國廚藝學校迫在眉睫的入學日。和當下的疼痛相比,那些事顯得太遙遠了。我還沒準備好要恐懼。

但不久之後,我就發覺我還失去了什麼。

我的繼母辛蒂永遠都那麼沉穩鎮靜,唯一的意外是我們第一次試圖用塑膠袋包起我的繃帶,好讓我能沖澡,忙到最後我們都哭了。十月初的一個下午,她烤了一個蘋果酥。

那天我最好的朋友貝嘉過來共度周末。她帶來書和CD,勇敢地以愉快面對我日漸加深的憂鬱。我們剛認識時還是大學裡青澀毛躁的新鮮人,但打從我們認識以來,她就很擅於給人安慰。我們曾在一個冷風刺骨的冬日周末開車去蒙特婁。那是我和艾利克斯痛苦地分手、又尚未復合前一個星期的事。有一晚,貝嘉帶我去一家名叫「編年史」(La Chronique)的餐廳,餐廳裡有著潔白的桌布、微微閃爍的燈光。我們盛裝打扮,我穿著高跟鞋和合身洋裝,我覺得自己優雅迷人。

我們的侍者開了一瓶白酒,白酒聞起來清新帶著果香。我一直安於我熟悉而安全的鄉下飲食,在那不久前才開始探索我不熟悉的口味,我啜飲著酒,緩緩吸氣、呼氣,酒香的深奧令我驚豔。我們吃了鮭魚和濃郁滑順的海鮮燉飯,還有鮟鱇魚和鴨餛飩,佐著鵝肝那若有似無的濃郁。隨著每一道菜、每一次咀嚼,還有單純因為年輕、生命力而發出的傻笑,我的焦慮煙消雲散。上甜點之前,服務生在我們面前放了一個小盤子,盤裡各有一種不同乾酪。貝嘉的盤裡是一塊凹凹凸凸的圓形藍斑乾酪,我的則是一塊比較熟悉的楔形布里乾酪,乾酪的香味從淡黃色的外皮下緩緩滲出。我在我的盤子上深深吸了一口,然後再靠過去聞貝嘉的。我從來沒試過帶黴乾酪,氣味豐富、刺激,像牛奶發酸的味道。我扮了個鬼臉。

「試試就對了。」她說。

我小心翼翼地嚐了一小口,再一次,我驚訝不已。那味道在我嘴裡起舞,既強烈又順口。

在蒙特婁那一晚之後的幾年,我和貝嘉一同吃遍了普羅維登斯、巴黎和布拉格。我們吃過帕馬森乾酪味十足的燉飯、口味細膩的檸檬塔、蓬鬆的紅蘿蔔舒芙蕾和黏答答的起司可麗餅。她帶我認識了松露和肉醬派。有一年的時間,我們共用一間廚房、一個冰箱,也一起學習,以學生的預算盡可能有創意地做菜:有四層的香蕉巧克力蛋糕,還有加了鼠尾草和奶油醬的新鮮義大利麵,那奶油醬被我們在爐子上弄焦了,卻依然香味濃郁。我享受著友誼,也在食物上體驗到喜悅。我們常常一起吃東西。

我繼母辛蒂知道我很愛蘋果酥,這種點心充滿秋天的感覺。所以那個下午,她在我父親新罕布夏的家裡做了她的蘋果酥。當時我已經超過一個月都得由別人哄著騙著才肯吃東西,我繼母希望蘋果酥會有點幫助。當她從隔壁的烤箱裡拿出蘋果酥的時候,大家都驚呼起來。「好香啊!」「聞起來好好吃!」

我聞了聞。什麼啊?

「蘋果酥啊。」貝嘉指向廚房。

「蘋果酥怎麼了?」

她問:「妳沒聞到嗎?」

我又嗅了嗅。我心想,應該是位置的問題。被什麼擋住了吧。

我吸氣,又吐氣。

「蘋果酥啊?」她指著外面說。

我又問:「什麼?」好像聽不見她說話似的。

對我來說,什麼都沒有。

辛蒂不久就把熱騰騰的烤盤端進客廳。她把一塊剛烤好、加了肉桂、糖和香料的蘋果酥端到我面前。我靠上去吸了口氣。我能感覺到熱氣撲面而來、鑽進我的鼻子。那股空氣感覺不太一樣,濃厚而濕潤。但並沒有味道。

我輕聲說:「我聞不到。」

全場一陣靜默。我至今還記得那陣沉默,炙熱而漫長。誰也沒說話。

「我什麼都聞不到。」

我咬了一口。車禍以來,這是我第一次全心專注在嘴裡的食物,但我注意到的主要是口感。我嚐得出烤過的水果變得軟嫩,還有皺皺的酥脆表層。但滋味呢?嚐起來只有一種鈍鈍的甜味,像被消音的糖。肉桂、肉豆蔻和檸檬都消失了。我嚐不到蜂蜜的味道,燕麥香也沒了。奶油濃郁的醬汁呢?

「我嚐不到味道。」我說。

那晚,我和貝嘉坐在床上的枕頭和毯子之間。我上了夾板的腿伸在前面。

我問她:「如果我再也聞不到了,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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