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15日 星期三

《王城闇影》第一章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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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批人馬還沒現身,凱薩里就聽到他們沿路而來的蹄聲。他回頭望去,身後那座小山崗在多風的高原宛如山丘,殘破的小徑蜿蜒而上,而後落入貝歐莎貧瘠土地晚冬的泥濘裡。一條涓涓小溪映著綠光,由高處放羊的草地流下,穿過小徑流過他腳邊。溪流太細,溪水又時有時無,因此沒做小橋或涵洞橋。獸蹄砰砰落地,馬具咯吱摩擦,鎧甲與鈴鐺叮叮噹噹,粗心的說話聲迴響著。他們的聲音頻頻傳來,不像是謹慎的農夫趕著牲畜,也不像一毛不拔的小販趕著騾。

  來者是騎兵隊,一行十來人,穿著教團的全套裝備,兩兩驅馬快步緣小徑騎上山崗。凱薩里鬆了口氣,緊張的胃也放鬆了——幸好不是強盜,否則這樣身無長物,也只有給強盜消遣的分。他慢慢走離小徑,轉身準備目送他們離去。

  馬上的人身著鍍銀的全身鏈甲,在迷濛的晨光中閃閃發亮,顯然是用來展示,不是為了派上用場。鏈甲外的藍色無袖戰袍染得恰到好處,和春之女的白色印記十分相襯。甩至背後的灰色披風,在馬匹快走帶動的微風中,像旗幟一般飄揚。肩上固定披風的銀徽章這天特地擦得雪亮。這些兄弟是儀隊,不是打仗的軍人,可不會想讓那樣的衣服沾上凱薩里難洗的血漬。

  但凱薩里沒料到小隊接近時,隊長竟舉手來令隊伍停下。小隊亂糟糟擠在一起停住了,蹄子在泥中啪滋啪滋的聲音久久才平息。像這樣一群小夥子,換作凱薩里父親的老掌馬官,準會吼出一長串難聽卻別有異趣的話來辱罵他們。唉,算了。

  「喂,老傢伙!」隊長越過旗手的馬鞍頭對凱薩里喊道。

  路上只有凱薩里一個人,他差點沒回頭張望這在叫誰。他們把他當成了附近農場步行去市集,或出外辦事的鄉巴佬。想想他看來也滿像的:破靴子黏滿泥巴,厚厚幾層教會送的舊衣零亂不搭,欸,但他真感謝各季神祇,衣服的一綹綹髒線畢竟幫他擋去刺骨南風。他下巴的鬍子已兩星期沒刮,隱隱發癢。叫傢伙沒錯,說實在隊長大可用更輕蔑的字眼。可是……老?

  隊長指著這條路前方和另一條小徑相交之處,「那是去瓦林達的路嗎?」

  已經過了……凱薩里得停下來默數,一算之下為之錯愕。十七年了。那是他最後一次騎馬經過這條路,不是去慶典,而是和貝歐莎大公的人馬一同上戰場。雖然難過他騎的是閹馬,不是更好的戰馬,但他也跟眼前這群趾高氣昂的小夥子一樣,是個頭髮烏亮,為虛榮的衣著自豪的年輕人。現在只要有隻驢子我就滿意了,不過還得縮著腳趾,免得一路在泥裡拖。凱薩里抬頭向士兵兄弟報以微笑,心裡明白這些光鮮的外表下,大多是袋底朝天的空錢包。

  那些士兵傲慢地盯著他,鼻子抬得老高,像是從馬上就能聞到他的異味似的。他不是他們想討好的人,不是能獎賞他們的領主、夫人,他們倒可能獎賞他;不過至少能讓他們練習一下貴族的氣勢。他們大概把他回瞪的目光曲解成了敬意,也可能覺得他是白痴。

  他忍住誘惑,沒幫他們亂指路,帶到哪家羊圈,或那騙人的十字路通往的隨便什麼地方。女兒節的前一天,還是別作弄女兒神衛士。況且神聖軍團的人並不以幽默聞名,他和他們目的地一樣,不無重逢的可能。凱薩里清了清一天沒說過話的嗓子,「隊長,不是那條。往瓦林達的路有王立里程碑。」至少以前有。「還要再走一到三里,不會錯過的。」他從層層溫暖的上衣中伸出手來,向前方的路揮去,卻看到自己手指沒完全伸直,揮出後就像蜷曲的爪子。冷冽的風刺痛腫脹的指節,他速速將手塞回那窩衣物中。

  隊長向旗手點點頭,那個……傢伙,有著厚實的肩膀,旗竿摟在胳膊彎,摸出錢袋來。他打開錢袋,無疑在找面額夠小的錢幣。座騎向旁挪一步時,他手裡正抓起幾枚錢,一枚錢幣——金皇幣,不是銅維達——就這麼跳出他的掌心,滾入泥裡。旗手望著錢幣落下,吃了一驚,但隨即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他可不想當著弟兄的面下馬在泥巴裡找回那枚錢幣,這事該留給他眼中凱薩里這等粗人去做。為了讓自己好過點,他抬了抬下巴壞心地笑了,等著看凱薩里瘋了似地衝去撿這筆意外之財。

  誰知凱薩里卻鞠了個躬,聲音平平地誦道:「年輕的閣下,願春之女的祝福,像您對路邊流浪漢的打賞一樣,毫不吝惜地降臨在您身上。」

  要是年輕的士兵腦袋聰明點,就可能聽懂他的嘲諷,讓粗人樣的凱薩里臉上吃一記馬鞭。由這位兄弟公牛般楞楞的眼神來看,他大可不用擔心。隊長聽了憤怒地抿起嘴,但也只搖了搖頭,便示意隊伍繼續前進。

  若旗手驕傲得不願趴在泥地裡找錢,凱薩里就是累得快沒辦法了。他等到殿後的輜重隊伍那些哄哄的僕從和騾子走過,才痛苦地蹲下身,從滲著冰水的馬蹄印裡撿回那金亮亮的小東西。他背後傷疤的沾黏劇烈地拉扯。諸神啊。我的動作還真像老人。他喘了口氣,站起身來,覺得自己已經七老八十了,像是冬之父離開世間時卡在靴跟的糞肥。

  他揩去錢幣上的泥,掏出自己的錢包。就這空皮包啦。那枚錢即使是金幣,也太小了。凱薩里將薄薄的子兒投入皮包口,看著它孤單地發出光芒。他歎著氣,塞回錢包。現在有東西給強盜搶,有得害怕了。他一面拖著步子隨著士兵兄弟的方向走去,一面想著自己的新負擔,就那丁點兒卻那麼沉重。勉強算划得來,勉強啊。金子,對弱者是誘惑,智者只覺得厭倦……眼神遲緩,公牛般的士兵因自己意外慷慨而困窘,對他而言金子又算什麼?

  凱薩里張望四下荒蕪的景色,路上沒什麼樹木或樹叢,只有遠遠的河道那兒,霧濛濛的光線中,光禿的枝幹和刺藤沿著岸邊畫出一道墨灰。舉目所見唯一能掩蔽的,只有他左方高處的廢棄風車房,屋頂已經塌了,風車葉片頹倒腐朽。不過……保險起見……

  凱薩里轉離小徑,步履維艱地爬上山坡。和他一星期前越過的高山隘口相比,這只能算小丘,不過他還是累得喘不過氣來,差點就放棄了。上頭的風更強,拂過大地,波動冬日乾枯淡金的草叢。他由外頭濕冷的空氣鑽入陰暗的磨坊,登上搖搖欲墜、繞至內牆一半高的樓梯,從沒了遮板的窗口看出去。

  下方那條路上,有個男人打罵著一匹棕馬沿路馳回。他一手握韁繩,一手持短棍,不是士兵,是個僕人。主人派他回來,要從路邊的可憐流浪漢身上抖出那枚意外的賞金嗎?男人騎上彎路,沒幾分鐘又折回來,停在泥濘的小溪旁,在馬鞍上前後張望,看著空盪盪的山坡,不屑地搖著頭,策馬追上同伴。

  凱薩里發覺自己笑了出來。有種奇怪、陌生的感覺,他肩頭打了個顫,卻不是因為寒冷、驚嚇或讓人喪膽的恐懼。怪的是少了……什麼似的空虛感,侵蝕人心的嫉妒嗎?還是強烈的欲望?他不想跟著那群士兵,更不想再為他們指路了。不想像他們一樣。他就如同市集裡看默劇的男人,懶散地看著他們行進。諸神啊,我真是累了,而且餓得很。還要大半個早上才會走到瓦林達,在那裡他或許可以找個放債的,幫他把金幣換成更好用的銅維達。晚上呢,感謝女兒神賜福,他就能睡在旅店,不用再睡牛棚了。還能買到熱騰騰的一餐,修個臉,洗個澡……

  他想著,轉過身來,眼睛已經習慣磨坊的陰暗了。就在這時,他看到有個人呈大字形,躺在碎石散落的地上。

  他慌得僵住了,直到發現那身軀沒反應,這才鬆一口氣。活人不會背彎成那樣躺著不動的。死人凱薩里就不怕了,不管他是怎麼死的,嗯……

  那屍體不動,但凱薩里仍從地上拾起一塊鬆脫的鵝卵石,才走上前。那是個肥胖男子,從修理整齊的鬍子看來是中年人。鬍子下的臉龐腫脹泛紫。被勒死的嗎?脖子上沒什麼痕跡。衣著簡單但布料很好,只是很不合身,衣服繃出了腰帶。一身褐色的羊毛衫,黑色的無袖外袍邊緣繡著銀線,看這身裝束,可能是有錢的商人,穿著樸素的小貴族,或是雄心勃勃的學者;總之不是農夫或工匠,也不是士兵。那雙手上黃色紫色斑塊交雜,一樣浮腫。沒生繭,也沒……損傷。凱薩里瞥了一眼自己的左手,兩隻手指少了一截,是冒失地與鉤繩相爭的證據。男人沒戴任何飾品,一身華服沒相襯的項鏈或戒指。在他之前,有拾荒者來過了嗎?

  凱薩里咬著牙,彎腰看個仔細,卻換來身上拉扯的疼痛。衣服並非不合身,男人也不胖——其實身體和臉與雙手一樣,也不自然地膨脹了起來。腐爛得這麼厲害的屍體,惡臭應該充滿這陰暗的掩蔽所,凱薩里剛踏過破門就該被嗆到了。但這兒僅有麝香或薰香,油脂燃燒的氣味,還有泥土般冰冷的汗味。

  凱薩里原以為這可憐人在路上遭人搶劫殺害,拖到這兒棄屍,但看看男人身旁厚厚一層灰塵,便放棄了那個想法。他發現藍、紅、綠、黑、白,五枝燒癱的殘燭,一小堆踢散的藥草和灰燼;而陰影中一堆殘破的深色羽毛,是隻頸子扭斷的烏鴉。仔細找找,便找到和牠一道兒的老鼠,小小的咽喉給人切斷了。老鼠和烏鴉,是獻給雜種神的祭品。祂是所有不該發生的災禍之神,主司颶風、地震、乾旱、洪水、流產,以及謀殺……你想驅使神祇?看樣子這傻子想施展死亡魔法,然後照例付了代價。他單獨一個人嗎?

  凱薩里什麼也沒碰,站起身來,在頹圮的磨坊內外繞了一圈。角落沒丟著包袱、披風或私物,小路對面曾栓過馬匹,不過現在沒了。馬糞濕濕的,看來不久前還在。

  凱薩里歎了口氣。這不干他的事,不過丟著死人,沒進行儀式聽憑腐爛,實在大不敬。諸神才知道多久才會有別人發現他。不過他想必是有錢人——至少會有人找他,不會像邋遢流浪漢那樣消失無蹤,無人聞問。凱薩里壓住逃避的念頭,才沒溜回原路,假裝從沒見過那男人。

   磨坊後面的小徑最後總該通到農舍、人家什麼的。他走上小徑,沒幾分鐘,就碰著一個男人領著驢子,驢背上馱著高高一堆木材樹枝,沿著彎路爬上來。男人停下,狐疑地看著他。

  「閣下,願春之女賜你美好的早晨。」凱薩里彬彬有禮地說道。尊稱農夫閣下對凱薩里沒什麼害處——在奴隸船上驚怖的奴隸歲月裡,更低下的人的髒腳他都親過了。

  男人對他打量了一番,然後欠了欠身,口裡咕噥著:「也祝胡你。」

  「你住附近嗎?」

  「嗯。」那男的回道。他大約中年,微微發福,穿的連帽外套和凱薩里身上那件破爛的一樣,樣式簡單耐用。他舉手投足就像腳下土地全為他所有。不過除了土地,他大概也一無所有了。

  「我,呃……」凱薩里指向他走下的小徑,「我走離大路,進上面那個磨坊避避,」避什麼就不用提了,「然後發現一個死人。」

   「噢。」男人說。

  凱薩里遲疑著,後悔自己丟了那塊鵝卵石,「你已經知道了?」

  「早上看到他把馬綁在那兒。」

  「噢。」農夫可能就這麼路過,沒偷走首飾馬匹。「你知道那個可憐蟲會是誰嗎?」

   農夫聳聳肩,啐了一口,「我只知道他不是這附近的。一發現他昨晚在那兒幹了什麼好事,我就去把神殿祭司叫起來。那傢伙身上拆得下來的東西她都拿走了,等人來取。他的馬在我馬房裡。欸,換這些燒他的柴和油,滿划算的。祭司說他不能留到太陽下山。」他指了指驢背鉤住的那堆燃料,猛拉一下韁繩,繼續往小徑上走。凱薩里跟著他的腳步。

  「你知道那傢伙在做什麼嗎?」凱薩里問他。

  「誰不知道啊。」農夫哼了一聲,「得到報應啦。」

  「嗯……那知道他是對誰做的嗎?」

  「不知道。那是神殿的事。倒希望他沒選在我土地上,到處散布惡運……陰魂不散似的。欸,要拿火淨化他,順便把那個受詛咒的爛磨坊也燒了。和大路太近了,留著沒什麼好處,」他望向凱薩里,「招麻煩。」

  凱薩里默默地走了一陣,最後終於問:「你打算讓他穿著衣服燒嗎?」

  農夫斜眼估量他那身窮酸的裝扮,「我可不想碰他的東西。我也不想收留那隻馬啊,可總不能放那可憐東西在外面餓著。」

  凱薩里開口,語氣更遲疑了,「那我能拿他衣服嗎?」

  「不用問我吧,啊?有種就去找他,我不會攔著你。」

  「我……會幫你處理屍體。」

  農夫瞇了眼,「喲,這倒好。」

  凱薩里暗忖,那農夫暗地裡大概很高興能把屍體丟給他。當然他得讓農夫在磨坊裡堆起大塊的木材,但仍溫和地建議農夫木材要怎麼排列氣流才會暢通,容易讓磨坊的殘壁傾倒下來。他也幫忙搬不重的枝條。

  農夫躲得遠遠,看著凱薩里幫屍體脫衣服,由僵硬的四肢拔起衣物。那男人比先前脹得更厲害了,最後凱薩里把精緻的刺繡棉內衣拉下來時,他的下腹正淫穢地膨起,那景象煞是駭人。不過這樣一點味道也沒有,倒不用擔心會有傳染病。凱薩里不禁納悶若天黑前沒燒掉,結果屍體爆掉或破開的話,會跑出什麼……或者什麼會跑進去。衣服只有一些汙漬,他盡快把衣服裹了起來;鞋太小了,只好留著。他和農夫合力將屍體搬到柴堆上。

  完成後凱薩里跪了下來,閉上眼睛,為死者吟誦祈禱。不知哪位神祇帶走了死者的靈魂。凱薩里可以有技巧地猜一下,不過還是依序呼喚了聖家族的五位神祇,清楚明白地禱告。即使奉獻的只有言語,也要奉獻最好的。「求父神與母神憐憫,女兒神與子神憐憫,雜種神憐憫。至高無上的諸神,我們懇求你們。」不管這陌生人犯了什麼罪,他都付出代價了。至高無上的諸神,僅求憐憫。不要正義。拜託,不要正義。只有愚者才會祈求正義。

  祈禱完,凱薩里掙扎著起身,看了看四周,周到地拾起老鼠和烏鴉,分別把牠們小小的屍體放到男人的頭和腳旁。

  看來算諸神好運,那天凱薩里走運。他真納悶這次是誰托誰的福。

  

  燃燒的磨坊釋出滾滾濃煙,凱薩里則再次踏上往瓦林達的路,死者的衣服緊緊紮成一包,縛在背上。這些衣服雖然沒他身上那套骯髒,但他心想,他還是會找洗衣婦好好洗過再穿。腦中可憐的銅維達又少了幾枚,不過拿來請洗衣婦幫忙還是值得。

  前一夜他在牛棚的麥桿堆裡發抖著入眠,只有半條餿麵包可吃,剩下半條做了早餐。自伊布拉王國溫暖海岸的港都札苟瑟到查里昂王國中央的貝歐莎公國,將近三百里。這樣一段距離,他沒能走得如預期快。札苟瑟的母神慈善醫院專門救濟大海用各種方式沖上岸來的人。他們神殿輔祭給的救助金一路上日漸微薄,在他到達目的之前終於耗盡了。不過只差一點。再一天,他算著,不到一天。要是他能走完一步再一步,再前進一天,就能走到他的庇護所,爬進門裡去。

  他從伊布拉出發時,腦裡裝滿計畫,要請大公遺孀看在她丈夫舊日的情分,給他個職位。僕從之類的,只要不會太辛苦,任何職位都行。蹣跚向東越過山脈,進入較低平的中部高原,他的野心也變小了。或許城堡守衛長或掌馬官能讓他在馬廄或廚房工作,那他就不用驚擾到夫人。如果能求到洗碗工的位置,他甚至不用說自己的真實姓名。那段光輝的日子裡,他曾在貝歐莎大公身邊當侍從,不過他想他在大公遺孀宅邸的舊識應該都不在了。

  廚房爐邊安靜侷促的一角,不會有比廚子更凶惡的生物對他吼叫,也沒有比提水搬柴燒更艱鉅的任務。冬日寒風中,是這樣的美夢支持他前進。可以休息的願景令他著迷,驅策著他;而且每走一步,他就離海上惡夢又遠了一碼。孤獨的路上,他腦裡盤桓著要為自己匿名的新身分用什麼謙卑的名字,為此困惑了許久。現在看來,他不用穿著窮人的破衣出現,讓她的城堡上下驚恐了。凱薩里向鄉下人討了屍體身上的衣服,對他們倆的恩惠心存感激。真的,打從心底,十二萬分的感激。

  

  瓦林達城像一片紅與金交錯的華麗百納被,覆於小丘上。紅色是屋頂的瓦片,金色是當地的石材,二者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凱薩里眨著朦朧的眼睛,那眩目光彩是家鄉熟悉的色調。伊布拉的房子都刷得粉白,北方嚴熱的正午中太過明亮,慘白而刺眼。相反地,這兒赭色的砂岩恰到好處,建的房子、城鎮、國家,在在撫慰他的雙眼。大公夫人的城堡盤據在山丘頂上,真像一頂金冠,而布幕般的城牆似乎在他的錯覺中開始波動。他注視著城堡,畏縮了那麼一下,接著舉步維艱繼續前進。雙腿雖然疼痛疲倦,顫抖著,但腳步仍比漫長旅程中自己驅策下要快了些。

  他穿過街道,走到大廣場,市集已經結束了,街上一片安靜祥和。神殿門前有位不太可能尾隨搶劫他的老婦,他走上前去問到放債的地方。放債的跟他換了那枚小小的皇幣,在他手上倒滿銅維達,重量令人滿意;他還指點了凱薩里洗衣婦和公共澡堂的所在。沿路他只停了一下,跟路上唯一的小販買油餅吞下肚。

  他在洗衣婦的櫃臺上倒了一堆銅維達,一番討價還價後借到了亞麻繫繩褲、長外衣,和一雙草鞋,好在這溫暖的午後穿著走去澡堂。洗衣婦能幹的褐色雙手拿走了他的髒衣和不成樣的靴子。到了澡堂,理髮師幫他理髮修鬍子,他則動也不動,坐在貨真價實的椅子上,由澡堂小廝幫他倒茶。真是太棒了。他接著回到澡堂天井,在石板地上把自己從頭到腳用香皂刷過,等著小廝拿桶溫水從頭上淋下。凱薩里期待地望著那銅底的木製大浴槽,槽裡的水給下面的火盆燒得蒸氣直冒。平常供六個男人或女人共用,但看來這時段剛好能一人獨享。他可以在槽裡待上整個下午,等洗衣婦煮他的衣服。

  澡堂小廝爬上凳子,潑水下來,凱薩里在飛濺的水花中轉身沖水,睜開眼睛,才發現那孩子目瞪口呆地盯著他。

  「你……你是逃兵?」小廝結巴問道。

   噢,他的背啊。那背上紅色粗密的傷疤錯結,幾乎沒一塊完整的皮膚,是拉喀納奴隸船長最後一次鞭打他留下的痕跡。但在查里昂王國,只有軍隊逃兵等少數幾種犯人,才會受到這種殘酷的懲罰。「不,我不是逃兵。」凱薩里嚴正地否認。沒錯,他被遺棄,可能還遭人背叛,但他決不會背離職守,即使最慘烈的狀況下他也沒放棄過。

  小廝合上嘴,喀隆一聲丟下木桶跑了出去。凱薩里歎口氣,向浴槽走去。

  但他才剛在舒適無比的熱水中蹲下發痛的身體,下巴浸到水裡,澡堂老闆便跺步走進小小的石板天井中。

  「滾!」老闆吼著:「給我滾出去,你這傢伙──!」

   澡堂老闆抓著他的頭髮,把他從水裡拖了出來。凱薩里驚恐地縮著身子。「幹什麼?」男人把上衣、褲子和草鞋一股腦兒塞給他,抓著他的手臂,把他拉出天井,拖到澡堂門外。「喂,等等!這是做什麼?我不能光著身子到街上!」

  老闆拉著他轉回澡堂,暫時放了手。「穿好衣服滾出去。這兒正派經營,可不是給你這種人來的地方!要去就去妓院,最好跳進河裡淹死!」

  凱薩里全身濕答答,暈茫茫,胡亂套上外衣,拉上長褲,手裡拉著褲帶正把腳塞進草鞋裡,便又給推向了門口;才回身,門就在他面前砰然關上。他這才恍然大悟:在查里昂會鞭答到半死的另一種罪,是強暴處女或男孩。他的臉脹紅發熱了起來:「可是那不是……我沒有……我被賣給拉喀納海盜……」

  他站著發抖,真想捶店門要店裡的人聽他解釋。凱薩里猜想老闆是那小廝的父親。天啊,我名譽掃地了。

  他笑了起來,同時卻又潸然淚下,擺盪在那……某種比憤怒的澡堂老闆更令他害怕的狀態邊緣。他重重喘氣,心想自己沒那精力爭執,而且他們即使肯聽他說,憑什麼就這樣相信他?他用柔軟的亞麻袖子擦擦眼,聞到衣服上留有那種熨鐵仔細燙過才有的,刺鼻好聞的味道。這味道讓他落入回憶中──住在房屋裡,而不是戰壕裡的回憶。那樣的生活似乎離他已有千年之遙。

  他喪了氣,轉身拖著腳走回洗衣婦的綠漆門前。他推門進去時門鈴響了起來。

  洗衣婦聽了門鈴從後面冒出來,凱薩里向她問道:「太太,可否借個角落坐一下?我……比原來想得早……」他心生羞愧,聲音含糊微弱下去。

  洗衣婦聳聳結實的肩膀,「啊,好啊,跟我來。等等。」她鑽到櫃檯下,起來時手裡拿了本小書,大約凱薩里的手大,用素面原色皮革裏著。「吶,你的書。幸好我有檢查口袋,不然早爛成一團了。」

  凱薩里訝異地接過書,那本書原先一定夾藏在死者外袍的厚布裡,所以他在磨坊匆匆包起衣物時沒注意到。應該要和死者的遺物一同交給神殿那位祭司。不過,我可不想今晚走回那兒。但他會盡早歸還。

  此刻他只向洗衣婦說聲:「謝謝妳,太太。」便跟著她走進中庭。中庭天井很深,和她鄰居的澡堂很像,也有盆火燒著大鍋,四個年輕女子在洗衣盆裡嘩啦啦洗刷衣服。她指向牆角的長凳,他揀了處水濺不到的地方坐了下來,像放空了一樣,愉快地看著眼前忙碌而平和的景象。他過去從不屑注意臉色紅潤的鄉下少女,寧可欣賞美麗的小姐。他竟不曾了解洗衣婦能這麼美──健壯、愉快,動作如起舞一般,而且很溫柔,那麼、那麼地溫柔……

  過了許久,他才重燃好奇心,拿起那本書來。書上可能寫著死者的名字,可以解開他心頭的謎團。他翻開書,發現內頁塗滿密密麻麻的筆跡,偶爾一小塊塗鴉。內容全由暗碼寫成。

  他瞇起眼睛,彎下身靠近看,眼睛幾乎自動開始解讀起暗碼。文字是鏡像寫成的,用的是替代密碼系統──解碼可麻煩了。不過那一頁就有一個短字重複了三次,讓他有了線索。那商人用的是最粗淺的暗碼,只把每個字母移了一位,也懶得換別的模式。另外呢……這不是伊布拉、查里昂或布拉札任何一國說的伊布拉語方言,是達薩加文,伊布拉最南的公國和群山彼方的達薩加王國用的語言。那男子筆跡慘不忍睹,拼字更糟糕,顯然對達薩加文法幾乎一竅不通。這可要比凱薩里預料的還複雜。想在這堆暗碼裡找出頭緒,他得有紙有筆,安靜的地方,明亮的光線,花上一段時間才行。唉,這還不算最糟的,幸好沒用差勁的拉喀納文寫。

  不過凱薩里至少能看出手札是那男人的魔法實驗筆記。要是他還沒死,這裡寫的也夠判他絞刑。施……不對,企圖施展死亡魔法是重罪。凱薩里從沒聽說過哪次魔法暗殺沒賠上施術者的性命,所以要是成功了,倒不用勞煩處罰。無論施術者用什麼逼雜種神放使魔出來,它要不空手而返,就是一次帶走兩個靈魂。

  所以,昨晚在貝歐莎某處還有一具屍體……死亡魔法就是有這樣的特性,所以才不太盛行。那把雙面的大鐮刀可不接受替代品或代罪人。殺人者死,因此若要殺人不償命,用刀劍、棍棒或毒藥,幾乎隨便什麼辦法都比死亡魔法好。不過總有人因誤解或絕望,會嘗試死亡魔法。這本書非拿給那位鄉下祭司不可,她會交給諸神神殿某個負責調查案子的上級機關。凱薩里皺了皺眉,坐起身,合上讓人喪氣的書。

  溫暖的蒸氣,婦女工作說話的聲音,加上深深的倦意,凱薩里忍不住就這樣側躺,拿書墊臉蜷在長凳上。只要閉目養神一下就好……

  脖子抽動了一下,驚醒了他,身上有什麼重重的,他伸出手指抓住,是羊毛布……有個洗衣婦丟了張毯子在他身上。他不由自主對這不經心的好意感謝得歎了口氣。倉促撐起身,看了看天色,中庭幾乎全籠罩在陰影裡了,他想必睡了大半個下午。吵醒他的,是洗衣婦把他清乾淨、盡量擦亮的靴子扔到地上的聲音。凱薩里的好衣服和破衣服都摺好堆在一旁的長凳上。

  凱薩里記得澡堂小廝的反應,怯生生地問道:「太太,有房間給我換衣服嗎?」沒別人的地方。

  她和善地點點頭,帶他到屋後一間簡樸的臥房,留他一人在那。西斜的陽光從小小的窗口傾入。凱薩里分開乾淨的衣物,反感地看著穿了幾星期的破衣。房裡最豪華的擺設,是角落臺上一面橢圓的鏡子,鏡裡映著他。

  靈魂已逝的男人,一身衣物現在機緣巧合地由他繼承了。他躊躇著,再次感謝死者的靈魂,然後套上乾淨的格紋緊身棉褲,細緻的刺繡上衣,褐色的羊毛袍──熨燙的餘溫猶存,只是縫邊仍有點潮濕。他最後罩上黑色的無袖外衣,寬大的衣襬垂到他腳踝,閃著銀光。死者的衣服穿在凱薩里枯瘦的身上顯得寬鬆,不過至少夠長。他坐到床上,拉上靴子,靴跟一側已經磨斜了,靴底磨到薄如羊皮紙。快……三年了吧?三年間他照過最好、最大的鏡子,不過是打磨過的鐵片。這面是玻璃鏡,鏡面斜擺,他能照到全身。

  鏡中的陌生人回望著他。五神啊!我的鬍子何時斑白了?他顫抖的手觸著修整乾淨的鬍子。還好他新理的頭髮還沒從前額後退……太多。若要凱薩里說自己穿著這身像商人、貴族或學者,他覺得是學者。那種狂熱型的學者,眼神空洞,有些瘋顛。要配上金鏈或銀鏈、印戒、有釘飾或寶石的腰帶、鑲寶石的粗戒指,才能讓他看起來地位更高。不過衣服的剪裁很合身,他想著,稍稍站直了點。

  總之,路邊那個流浪漢已經不在了。總之……他不再是個得求城堡廚師捨個洗碗工作的男人。

  他原先打算用剩下的維達幣到旅店留宿一晚,早上再去見大公夫人。但他不禁擔心流言從澡堂老闆傳出去,在城裡是不是傳很遠了。況且要是那些安全體面的地方他都進不了……

  走吧,就今晚。他要爬上城堡那兒,看看能不能得到庇護。我不想再度過前途茫茫的夜晚了。在天光暗去之前,在我失去勇氣之前,走吧。

  黑外袍有個內袋,顯然是之前藏手札的地方。他塞回手札,把那疊流浪漢的衣服留在床邊,轉身走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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